衛武營聽說是日據時代的舊倉庫改建而成的,連部的房舍是一棟獨立的木造建築,上層沒有設天花板,可以直接看到屋樑。我時常在用餐時、長官訓話時,抬頭觀察樑柱的構造。一根又一根巨大的木材,橫的直的斜的,縱橫交錯根根堆疊,看似簡單卻又複雜,有一種簡潔壯闊的美。
連上沒有個人的淋浴間只有一個大眾澡堂,就是一個很大的空間,中間砌起一堵四方形的矮牆,然後裡面蓄水這樣。洗澡的時候一次進去半連的新兵,拿著臉盆圍在水池旁舀一盆的水然後拿到旁邊沖身體,抹肥皂,再去舀一盆的水把肥皂沖掉,就算洗好了。當然過程不會這麼順利的,中間免不了要陪班長玩玩動作暫停、快轉、倒帶等等的遊戲。
說到衛武營的屋樑和澡堂就會想到一個在衛武營非常有名的鬼故事:傳說有個新訓戰士的姊姊來衛武營懇親,結果被教育班長給姦殺了,涉嫌的班長後來伏法了。法治教育的故事剛結束,鬼故事正要開始。後來有一天晚上,有個班長撐到全連都洗過了他才進澡堂洗澡,享受一個人獨佔澡堂的快感,不用和別人比大小的尷尬,也不用煩惱肥皂掉了要不要撿的問題。
就在班長拿起臉盆舀水的時候,不經意的看見水池裡倒映著一個人影,班長順著倒影抬頭往上瞧,赫然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坐在屋樑上咧著一張大嘴對著他笑!班長嚇的全身發軟,顧不得全身光溜溜的就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後來澡堂鬧鬼的故事就這麼傳開了。
這個故事是睡在我右邊鄰床的同梯A告訴我的。我聽了之後並不覺得恐怖,反而對屋樑更加著迷,常常抬頭往上看,看看是否有女鬼對著我笑?失望的是,上面空空如也,倒是不少麻雀住在上面,偶爾飛下來和我們爭食。
A是個有趣的人,他是我們連上的開心果,我們幾個放假時常一起出去玩。有次放假我們到B的家裡去玩,他家就在高雄。我們那次去的時候B家裡沒人,我們在B家裡看一部鬼片,片名不知道叫什麼,但女主角我記得很清楚是陳〇真。
我並不怕鬼,但我對鬼片真的很沒抵抗力,有人說鬼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懼本身,我想這句話說對了。有好幾幕我怕的不敢直視螢幕,倒是A看的津津有味,還不時拿劇情開玩笑。
電影看不到一半我們看時間該向鳯山機動了,於是我們就起身離開。坐電梯下樓的途中,A隨口說了一句:「這電影根本不可怕,我遇見的那個才叫可怕。」看著他談笑風生的樣子,我實在摸不著頭緒,想來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我追問A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下樓後他才緩緩吐露一切,原來他前幾天見鬼了!聽他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難怪A這幾天的舉措有些奇怪。
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夜裡輪到我站夜哨。新訓的夜哨一班有兩員,一員站門口安官桌旁邊;另一員站寢室和中山室中間,兩員隔著新兵寢室的走道遙遙相望。站門口壓力比較大,因為要站在安官旁邊,又要幫安官監視是否有查哨的長官順著夜色掩護偷摸進來。有好幾次我站門口把晃動的樹影看作是人影,於是趕緊向班長報告,後來查明是烏龍一場,結果挨班長一頓臭罵,可謂杯弓蛇影。
站寢室就比較輕鬆了,由於寢室時常發生竊案,所以站寢哨可以四處走動巡邏,不用像站門哨一樣立正站好。偷自己同梯的錢真是王八蛋,我後來也有站寢哨,不過從未撞見有人行竊,或許小偷不是趁寢哨不在時才下手的,而是站寢哨的人就是小偷?
那天晚上凌晨一點我和C去安官桌接A和B的班。只見A和B並排站在安官桌旁,走近一看A全身不停發抖看起來氣色很差,B和班長則是一付心神不寧的樣子。雖然感覺現場氣氛很奇怪,但軍中本來就是一個奇怪的場所,裡面的人更是莫名其妙,所以我也沒想太多,就行禮如儀的完成交接儀式,去站門哨了。
C當時萬般不願意去站寢哨,只不過班長嚴令在前,他只得悻然遁入陰暗的寢室。或許他那時候就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而我還在搞不清楚狀況。如果我當初知道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自告奮勇向班長要求要站寢哨的,因為我沒看過鬼,我好奇。
是的,A見鬼了。他說當天他站寢哨在寢室走道閒晃的時候,突然看到擺放在寢室和中山室過道的飲料販賣機像當機似的發出異樣的燈光。他不自覺的被燈光吸引而順著販賣機的方向看過去,結果就看到一個半透明穿迷彩服的綠色人影從販賣機前飄過去⋯⋯A當場嚇的兩腿發軟癱坐在地上,口中不停的尖叫著:「鬼啊~鬼啊~」然後就被聞聲趕到的班長和門哨攙扶到安官桌旁⋯
我應該是睡死了,沒有經歷到這一段,我想C當時應該有被A的慘叫聲驚醒,所以才很抗拒去站寢哨。我看著A一付屌兒啷噹的樣子描述當下見鬼的情形,還張牙舞爪的擺弄姿勢,實在很難跟他當時的遭遇聯想在一起。
後來連上小道消息滿天飛,綜合各家的論斷,A應該是碰到以前連上的老學長了,我們向班長求證,班長鐵青著臉不願多談,說怕會影響我們新訓。班長指一指中山室後面的隔間淡淡的說:「他的東西還在裡面。」學長是怎麼魂斷連上的?是意外還是自殺?是被不當管教還是被兵變?我們永遠都不知道。
到了結訓等待分發的時候,照往例班長都會跟我們大聊軍中的鬼故事。結果能說的時候又不說了,只說:「本來是想說出來嚇唬你們的,但是你們都知道了,連上的鬼故事就只有那個而已。」一付已經被劇透無梗可侃的樣子。
收假回營的時候我們一行人分乘兩輛計程車,我那輛先到,另一輛過很久才到。我覺得很奇怪,明明同一時間地點出發的,目的地也一樣,為什麼會晚那麼久才到?
基於同袍情誼我們就先不回營在大門外等候,盼了好久計程車才到,差點就逾假了。原來A在另一輛計程車上吐了。一時議論紛紛,方才A還活蹦亂跳的,怎麼坐個計程車就吐了?難道是因爲A剛才輕佻的言行觸怒了學長?或是A感應到學長就在附近?我們趕緊將他扶回連上寢室好好休息。
我們圍在他床邊照看著他,不多時么捌洞洞,班長一聲:「連集合場集合!」我們才趕緊作鳥獸散。等我衝到連集合場站在位置上時,才發現講話隊形缺了幾個人,包括A。糟糕!剛才慌亂中忘記跟班長報告了,不知道有沒有人跟班長說A身體不舒服?這時寢室傳出一陣騷動,班長嚴令我們保持隊形不准動!順著聲音我才知道原來A中邪了,裡頭幾個沒出來集合的同梯跟班長們七手八腳的想要壓住他。這下原本只有幾個人知道的見鬼事件弄到全連都知道了。
後來連上夜間作息有很大的改變。班長現在不會強迫站寢哨的新兵戰士去寢室巡邏了,現在站寢哨只須站在安官桌前,面對寢室站好就好了,至於各人錢財只能自求多福了。
而以往半夜想要起床上廁所,得一次一個排隊輪流去,現在特許A可以自行找小夥伴或者請班長召集想要上廁所的人一起結伴去。也不知道是人多可以壯膽,還是大家都很挺A,只要他半夜想去上廁所,只要輕輕的喊一聲:「有誰要跟我一起去上廁所的?」總是不乏見義勇為之人,包括我。
說來好笑,長那麼大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男生上廁所要成群結伴去的,而且還是在陽剛味最重的軍中。我會跟著A去不是因為害怕自己一個人去上廁所,而是陪著他去會讓我沉浸在一股保護弱小的英雄氣慨當中,另外則是覺得有趣想湊湊熱鬧。
通常我都是自己一個人去上廁所的。而且在A見鬼後,我還常常在廁所幹一些無聊的舉動,例如眼睛直盯著洗手台上的鏡子,或者把自己關在蹲廁間,然後期待學長出現。可惜試了幾次學長都沒有出現,於是又再加碼,先把廁所的燈關掉,再重複看鏡子、關在蹲廁間等動作,結果還是令人失望,於是我就放棄在廁所遇見學長的想法了。我想或許學長根本就不曾也不會在廁所出現,之所以會有成群結伴去上廁所的情況發生,應該是集體恐懼在作祟,恐懼是會傳染的。
後來我把注意力轉向寢室裡的自動販賣機,在值寢哨的時候,悄然遁入寢室,致力於重建A當初見鬼的過程,可惜仍舊一無所獲。
有天晚上,A又眾星拱月的去上廁所,我和睡在鄰床的D藉著人聲吵雜作掩護,隨口亂聊了幾句。看著他們的背影,D忽然幽幽的說:「其實我在A之前就見過學長了。」D是一個存在感很低的人,即使他比A還早遇見過學長,他的遭遇依然沒有在連上激起什麼漣漪,而我對此也早已經厭倦了。「是喔。」我說,然後轉頭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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